夕阳西下(9)


小说:西边的晚霞  作者:陆加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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节点四 ↓
  时间慢慢流逝,曾卫国心中对林筱雨的思念一点也没有减少。有时候想找机会和借口到她家里去看看,可一直没有勇气。

一次,冯英俊说碰到她了:“她最近在家里休息,叫我到

她家里去玩。”

这是多么难得的机会啊!能不去吗?曾卫国已好久没见到她了,他决定去看看——那个一直朝思暮想的人。

晚上,曾卫国来到林筱雨家门前。可是,在家鼓足的勇气就像漏了气的篮球,瘪了。他看着林筱雨家厨房射出的灯光,心想:她现在在干什么呢?李老师会不会在家啊?

曾卫国在昏暗的路灯下徘徊了一个小时,最后,还是打消了见她的念头。

这天,曾卫国的朋友问:能不能买到[杜冷丁]?

李老师曾经说过,要是买什么可以找她。这是难得的借口。曾卫国大胆地敲了敲那熟悉的门。

门开了,林筱雨探出半个头来,大概没想到是他,一脸诧异:“你?!……哦,快进来!”

林筱雨和以前大不一样了:剪着男孩子似的短发,穿着紧身白衬衫,胸部更加丰满——快要把衬衫胀破了;紧包着屁股的喇叭裤,裤脚开得很大。她比以前更成熟,更有女人味了。

家里就她一个人,正坐在缝纫机前,摆弄着一根量衣尺。曾卫国从她手里拿过量衣尺,拨了拨她脑后的短发:“看你的头发,比我还短呢!”

“你知道什么?”林筱雨瞟了他一眼,“这样凉快!”

“你妈呢?”

“上夜班去了。”

曾卫国说出了来意:“想叫你妈买几支杜冷丁。”

“我妈不管那事了。”林筱雨瞟了他一眼,“你买杜冷丁做什么?”

“朋友的爸患膀胱癌……”

“可以拿病历找医生开,不过一次只能开一支。”

电灯不是很亮,林筱雨坐在阴影里,只能看清她脸的大概轮廓。他们东拉西扯谈了很久,说些别后的闲事。当她妹妹进来时,曾卫国便起身告辞了。

林筱雨送他到门口,小声说:“明天再来,我妈不值班!”

“好!”他答应了。

第二天晚上,李老师正在厨房大扫除,给曾卫国开了三支杜冷丁。林筱雨在卫生间洗浴,曾卫国在房间里翻看着《牛虻》。

林筱雨从卫生间走出来,穿着宽身睡衣,用干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,身上散发出沐浴露淡淡的香味。

“你家里都有什么书?”她问。

“《苦难的历程》《红与黑》……”

“《苦难的历程》写的是什么?”

“写的是……”

一个小伙子来了,看上去和林筱雨很熟。曾卫国起身告辞:“我回去了。《牛虻》借我看看。”

“你也带两本过来借我看看。”林筱雨把他送到门口。

“嗯,好。”

一个星期后的星期五晚上,曾卫国把《牛虻》还给林筱雨,也给她带了两本书:《飘》和《苦难的历程》。林筱雨和李老师要去参加英语学习班,三个人一块儿走到街上。林筱雨男孩子似的短发和漂亮的外表,引得无数人回头张望。

在劳动路和青年路的十字路口,曾卫国和母女俩分手了。

半夜里,曾卫国翻开日记。日记本里记录着他和林筱雨交往的所思所想,那封情书也原原本本地抄在里面。那个穿着淡粉红色连衣裙的漂亮可爱的女孩,又活灵活现地浮现在眼前。

他摸过她的手,抱过她的身子,却从来没有拥有过她。而他是那么爱她、想她,更可悲的是,她一点也不知道他的爱。

要告诉她吗?她知道了会怎么想呢?

谁知道啊?谁知道啊!

告诉她吧!曾卫国最后想:随她怎么想,否则,他会不安,会后悔一辈子的。

曾卫国知道李老师那天晚上值班,特地选这个时间去看林筱雨。家里只有林筱雨一个人。他把日记递给她,立刻感到脸红心跳。好在林筱雨没当着他的面看。

“是什么?”

“我写的东西。”

林筱雨随手放到床头上。后来她的同学和妹妹来了,林筱雨把日记压到了褥子底下。四个人打起了扑克,一直到很晚。临走时,林筱雨叫他两天后再来:“那天我妈上夜班。”

“知道了。”

夜里,曾卫国翻来覆去睡不着,想象着她看日记的样子……真的想象不出来……管她呢!不想了!

两天后的晚上,曾卫国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,连敲门的手都有点抖。

嘚嘚……

“谁呀?”听得出来,是林筱雨妹妹的声音。

“我。”曾卫国回答。

“你是谁?”

“是我。”曾卫国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。

“你是谁?不说不开!”

曾卫国想转身就走,但还是忍住了:“是我!小曾!”

门隔了很长时间,开了一条缝。同时,通向里屋的门“砰”的一声关上了。

曾卫国心里不祥的预感成了现实。林筱雨的妹妹抬着头看着他。

“你姐呢?”

还没等她回答,曾卫国看到饭桌上他借给林筱雨的那两本书,还有他的日记本。他把书和日记本拿起来,从日记里掉出一封信。

曾卫国霎时明白了一切。他捡起信,飞也似的逃了出来。借着昏暗的路灯,他一边走一边看信,整个世界仿佛都静止了,只听到自己“咚咚”的心跳,耳边响着她冷冷的声音:

哥:

你的日记我看了,现在还给你。

你也太过分了!我并不是什么女神,而是和你一样的人。你不要为了我而胡思乱想。

我们的关系只是同学和朋友的关系。希望你好好学习,将来为“四化”做出贡献!

妹:筱雨

下了一夜的雷雨,把暑热带走了。接着又是一个炽热难耐的日子。

曾卫国和冯英俊一同来到水库游泳。水库像一面深蓝色的镜子,反射着太阳的光芒。四周连绵起伏的群山郁郁葱葱,几只水鸟在水面上翻飞嬉戏。

水有点凉,深绿色的水深不可测。曾卫国下水,向不远处一座孤独的小山游去。一条大鱼突然破水而出,在空中翻了个身,优雅地划出一道弧线,完成一个漂亮的空翻,随后“噗通”一声扎入水中,溅起一片晶莹的水花。

曾卫国有点游不动了,仰躺在水面上。几朵白云悠悠地飘在蓝天上,遮挡住热烈而耀眼的阳光,将阴影投在水面上。两只水鸟相互追逐着,向小山后面飞去,很快便消失了。

“我要是就这样静静沉入水底会怎么样?”曾卫国心想,“她会叹息吗?她会流泪吗?哪怕,哪怕能流下一滴眼泪?”

他翻身向前游去,渐渐地,大坝变得越来越小,冯英俊的身影也模糊不清,最后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。

“嗨!你不要命啦!”冯英俊焦急的呼喊从远处传来,在水面上回荡。

“如果不能和心爱的人在一起,生命还有什么意义?”他在心里呐喊,“让我死吧!”

他不顾一切地继续向前游,直到四肢变得无比沉重,力气仿佛被抽干。他仰躺在水面上,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,模糊了双眼。

在那一瞬间,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这样死去多么愚蠢。不,他不能就这样放弃,他要让她后悔,后悔当初没有接受他的爱!

可是,想游回岸边已经不太可能,他已经精疲力尽。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,向大坝方向望去,看见一条机动帆船正朝他驶来。

“你是不是不想活了?!”冯英俊的声音里带着愤怒和担忧,用力将他拉上小船。

“雇船的五十块钱你自己付!”冯英俊气呼呼地说。

五十块钱可不是小数目,那时他一个月的工资才二十三块。

卫生系统招了一百五十人,办了护士、西医士、中医士三个班,学制三年。曾卫国和冯英俊都进了西医士班,带薪学医。

曾卫国读书的三年有点不务正业,函授了写作课和电影编剧,退稿信装了一大抽屉。

理想很美好,现实很骨感。毕业实习时,他在外科遇到了筱雨,她在外科病房当护士。三年不见,她美得更惊人了,好多男同学像苍蝇似的围着她转。

一见面,她就叫了他一声“哥”。他只感觉脸红心跳,因为写情书被拒绝而难为情。

“你还好吗?”他小声问。

“还好,就是值夜班烦!”她说话的表情都那么可爱。

“没考大学吗?”当年他帮她刻印了好多复习资料。

“没考上,”她瞟了他一眼,“你呢?怎么不考?”

“也没考上,后来招工了就没想了。”他有点后悔,当年若坚持复习高考,也许不是现在这个样子。

“有时间到我家来玩。”她说。

“好。”他以前去过她家。

进手术室时他没有帽子,她把自己的帽子给了他。她戴着男医生的帽子,脑后边往里缝了个折。

“你呢?”他看着她把那个折剪开。

“我还有,拿着吧。”她把帽子递给他。

实习结束,他把帽子洗得干干净净想还给她,却不知怎么一直没还,一直珍藏在家里的某个角落。他也没有勇气去看她——她美如天仙,高高在上,他只能在下面仰视。

第二次见到她是在2008年父亲去世时。那时父亲住院,他去病房的路上,她刚好往外走。三十年没见,她还是那么年轻漂亮,真难以置信。

寒暄过后,她说:“我现在在图书馆,有时间过来玩。”

“好。”他应道。他脑子里真想去看看她,可腿不听话,一直没去。

第三次见到她是在退休体检时。他看着她走上来办理体检手续,然后向B超室走去。他没有上前打招呼,她好像也没发现他。她还是那么漂亮年轻,一点都看不出快六十了。

在等着做腰椎拍片时,她下来去拍胸片的地方排队。她向他这边看过来,他们之间只有十来米的距离。也许她看到了他却装作没看到,也许看到了没认出来,她没有走过来打招呼,他也没有勇气走过去。

他活成了自己都讨厌的样子,感觉这一生好失败,好失败啊!

曾卫国站在学校大门前,往事像昨天一样记忆犹新。以前的大铁门不见了,门柱子上的牌子也没了。通往教室和宿舍的路两边长满了杂草。学校已经撤销,教师、员工都被分配到各个医院。

沿着石头铺的路往上走,能看到紧挨着山坡有一幢二层楼房,那是学校职工和老师的宿舍。父亲曾住在二楼靠东面的第一间,筱雨和母亲住在西边第六间。

“你吃凤凰蛋吗?”林筱雨清脆的少女声在耳边响起,“那明明是小鸡嘛!我妈把毛拔干净就往嘴里塞,好恶心哎!”

曾卫国沿着楼梯走上二楼,走到林筱雨母女住过的房间门前,又反身走到父亲住过的房间前。

“你找谁?”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从父亲曾经住过的房间出来,警惕地看着他。

“哦,不找谁。”

曾卫国感觉有点疲惫,心情低落地回到水库大坝下,在靠近公路边的一间小旅馆住了下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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