079大吉大凶


小说:天月九章  作者:七律诗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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节点五 ↓
  被窝燥热,心头燥热,夫人起夜,受了一股穿堂风,病倒了。

寒冬腊月,天寒地冻,她觉得热,敞开棉衣领口,冷风吹拂,才好受一些;室内生着炭火,温暖如春,她觉得冷,盖上棉被,牙齿仍不住打颤。起初,苟史运以为着凉了,用上生姜红糖的土方子,没见成效。

韩春旺上山诊治,望闻问切罢,不禁皱起了眉头。夫人面色,热时潮红,冷时苍白;舌苔微黄,未见红绛;瞳仁散神,偶放异彩;香辣无味,饮食减半;呼吸平缓,时而急促;精神萎靡,夜有惊厥;四肢乏力,脉象虚滑——这是一个怪病!将苟史运拉到一边,询问大小解的次数,小解是否发黄、大解是否赤白黏连等,又问是否受过惊吓,是否去过坟地或其它容易招致邪魅的地方。苟史运诸一作答,唯有那段羞于启齿的事,打死也不肯说。韩春旺推断是寒热病,俗称打摆子,打摆子多由痢疾引起,春末至秋初高发,冬季极为罕见……药方开了连理汤,药材选用人参、白术、干姜、甘草、黄连、木香、槟榔、枳实、当归等,仍不放心,另加了避邪的艾草,并嘱咐苟史运在家门口悬挂些艾草或桃木。世上有无鬼神,韩春旺拿不准,但中医历代有传承,治病也治心。

此后几日,夫人病情得到控制,没有恶化,也没能好转。恍恍惚惚间,镖师走进了她的梦中,连说苦也,苦也……换个画面,苟史运的重剑架着,镖师一把抹了脖子……她时常惊怵而醒,半宿半宿睡不着觉。

苟史运大约瞧破是心病和邪病,再高明的医生,哪怕韩修草再世,只怕也无能为力。心中气恼,夫人残念未断或偷偷去过乱石岗,虽煎汤熬药,宽慰的话却不肯多说,也无从开口。他还有一大堆事要忙,徒弟要教,大儿子的婚事,新房、车马、酒席、请柬、唢呐、鞭炮等等,也忙得焦头烂额,但凡闲暇,又担忧起小儿子来,跑哪里去了?有危险没?一颗心掰成几瓣,只恨分身无术。

这日,教书先生偶感风寒,怕传染给孩子们,宣布放假两日。韩傻儿本想陪火火回剑南门的,三个泉下村的孩子找他丛林大战,要报一箭之仇,想想剑也练过了,火火最近老大没趣,便与小胖墩一起,愉快地接受了挑战。

丛林大战,是指用大小不一、长短不等的石子或树枝,分别代表一头大象、两只老虎、三只猎豹、四匹狼、五只狐狸,六只老鼠,互相追杀,排序在前的杀排序在后紧挨的,两只老鼠夹击大象,喻示钻进大象的鼻孔,也可以杀死大象。为此,设计有线路和四个堡垒,堡垒里是安全的,但外面的同伴全挂了,堡垒里的的动物必须出来活动。

这种土棋,韩傻儿保持着不败战绩,学堂里堪称王者,今天出幺蛾子了。第一局,战斗在一刻钟内结束,韩傻儿惨败;第二局,韩傻儿苦苦支撑,两刻钟后大象被杀,对方老虎发威,风卷残云——我靠,太阳从西边出来了!韩傻儿好奇询问向哪位高手拜师学艺了,对方保持着胜利的微笑,一副天机不可泄露的神情,小胖墩道:“不说是吧?装大象是吧?咱文的比完了,该比比摔跤了!你们三个,我们两个,来,上!”

摔跤?谁摔得过你们啊!牛逼哄哄的景天志,说完就玩儿完了,你俩又练仨月了,明摆着要揍人嘛。一个孩子见势不妙,招供道:“摔不过你们——不知道吧,村口新来四位军爷,大神啊!不要大象,我们都杀不赢。”四位军爷?韩傻儿有所耳闻,功夫相当厉害,没想到丛林大战也这么牛掰,一时来了兴致,拉起小胖墩道:“走!咱俩会会去!”小胖墩自然响应,命泉下村三个孩子带路,一同前往。

二里山路,说到就到了。

四位大剑客,一如既往地重复着单调却不失兴趣的娱乐活动,见五个孩子过来,一人懒洋洋道:“还想学呀?那些招数,学堂够用的啦!”刚刚对弈的孩子答:“他们也想学。”那人眼神扫过来:“谁呀?”招供的孩子嘴巴快半拍,抢先回答:“他俩——圣泉村的,一个叫景阳刚,爹爹是大财主;一个叫韩奔月,爹爹是菩萨医生。”大剑客失声:“韩傻儿?”韩傻儿跨前一步,昂首而应:“不错,是我!”

四人分别长着国字脸、猪腰子脸、梨形脸、锥子脸,眼神交流后,貌似领头的国字脸对韩傻儿道:“小少爷,你想玩这个?”韩傻儿轻轻点头:“嗯!”第一次被人称作少爷,怪不适应滴,小脸蛋发烫。猪腰子脸道:“下里巴人的玩意,登不了大雅之堂,不学也罢。”锥子脸道:“我们可不敢教你。”对弈的那娃只作军爷不轻易外传,颇为沾沾自喜,摊开双手,表示爱莫能助。韩傻儿也认作不愿教,便道:“你们玩儿,我看看就行。”四人眼神交流一圈,国字脸道:“好吧!”遂与梨形脸厮杀起来。

第一局,稳扎稳打,国字脸胜;第二局,梨形脸破釜沉舟,用狐狸口中幸存的两只老鼠,杀死了敌方的大象,险胜;第三局又开始了......韩傻儿总结:首先,自己的动物尽可能接近对手下一级动物,远离上一级动物;其次,充分发挥老鼠的作用,关键时刻组成敢死队。于是,他跃跃欲试,要求对弈,锥子脸满足了他。

开局,韩傻儿应接不暇,丢盔卸甲,最终败北;紧接一局,双方和了,原来,杀光对方某个级别的动物,形成断档,纵对方实力再强大,自己下个级别的动物也能幸存,依照规则,只能握手言和。韩傻儿不过瘾,还要再战——日头微微偏西,小胖墩道:“后晌再玩吧!饿了。”韩傻儿道:“努一会儿,就一局。”锥子脸不配合了:“小少爷,回去吃饭吧!甭学我们,玩物丧志。”韩傻儿放弃死缠烂打,由衷赞道:“厉害!高手!佩服!”国字脸道:“雕虫小技,不足挂齿。”韩傻儿抱拳,说声叨扰,与小胖墩各回各家,各找各妈。

韩春旺不免询问,半天野哪儿去了,韩傻儿据实回答,将四位大剑客丛林大战的水平赞了又赞。韩春旺深知,人要成才,多些阅历和历练,总是不错的,七岁不到的孩子,不知道玩耍,那是呆子,而四位大剑客敌友未明——便道:“以后离他们远些,没事儿别往泉下村跑。”韩傻儿不解:“为什么嘛?”韩春旺全凭直觉,真说不出具体道道来:“不为什么,总之,少招惹是非!”韩傻儿不顶撞:“好嘞,我不招惹是非便了。”

答应得挺好,就是不长记性,次日练过两轮剑,脚底像安了磁铁,又被吸引过去了。这次博弈,韩傻儿突飞猛进,取得了一负一平一胜的骄人战绩,泉下村三个小棋手,再次被他甩在身后,围观看热闹的孩子更多了。

鬼手郝老头一人一骑缓缓走了上来!

“路引?”锥子脸拦住,淡然相问。郝老头并不下马,睥睨的眼神游走一圈:“狗屁路引,我老人家便是路引。”国字脸靠过去:“老爷子,口气不小哇!”郝老头呵呵一笑:“我老人家,一向低调得很呢!你们来剑南道时间不长吧?眼生得很哪!剑南道里,谁查我老人家的路引?”国字脸道:“那是没遇到我们。”郝老头不耐烦了:“去去去,一边去!我老人家正不高兴,别惹我发火!才几年不打屁股,便充大个不敬老人了!”

“哼哼!嘴巴还挺损!老子倒要瞧一瞧——你下马吧!”猪腰子脸说着,冷不丁去拽郝老头。郝老头端坐着,马鞭一拂,将猪腰子脸震退数步。四人倒吸一口凉气,纷纷亮出兵器,齐声断喝:“下马!出示路引!”郝老头眼神骤然冷森森的:“不打你们,你们便狂吠!你们算哪家的看门狗?”柳叶刀刷地抽了出来。

“老巴子骂人,看家伙吧!”四人料知劲敌,不敢大意,遂围住群战。郝老头马上得势,前抵后挡,左冲右击——轰!梨形脸被击退了,砰!锥子脸的长剑被磕飞了。这样打可不行!国字脸一努嘴,与猪腰子脸缠住鬼手,梨形脸与锥子脸冲过去砍马蹄。

马的后腿被砍断了!

“卑鄙鼠辈!赔我马来!”郝老头身形晃动,早跃出马背,他发了脾气,施展开绝学鬼手十三式。“不错,我们便是老鼠,也要啃翻你这头大象!”国字脸指挥排兵布阵,分击合围。四人甩掉破军衣,露出劲装,大剑客的霸气侧漏。郝老头不屑地笑笑:“呵呵,还真是四只老鼠!可我老人家不是大象,是猫,专门逮老鼠的!”他人刀合一,身形鬼魅,刀法鬼魅,比猫的攻击还凌厉。梨形脸被踢飞了!锥子脸被刀柄击中肩部!猪腰子脸被欺近身,腹部挨了一肘!柳叶刀眼看就要架在国字脸的脖子上!

国字脸忽地跳开,喊道:“且慢!”郝老头收刀:“怎么啦?不看路引啦?我老人家的手还痒痒呢!”国字脸施礼:“前辈可是大刀门鬼手?”郝老头笑道:“怎么滴?认出来啦?晚了!”国字脸谦恭道:“前辈请进!您的鬼手十三式便是路引。”郝老头不依:“说得轻巧,我老人家的马呢?你们把马腿接上吧!”国字脸道:“我们哪有那能耐?前辈不要取笑了!普通的马三两,我们赔四两好了。”

那匹马后腿被跺,血流如注,前腿跪在地上,不住嘶鸣。郝老头长叹一声,抚了抚马的脖子和鬃毛,右掌运力,拍在了马头上。马头骨碎裂,侧身翻倒,没了声息。

混战一开始,十几个孩子便躲得远远的,胆小的回家了,胆大的看热闹,并拉好架势随时准备撒丫子,以防战火蔓延到自己跟前,战事结束,又围拢了过来。韩傻儿许诺爹爹不招惹是非,压制着冲动,一语不发,暗想,四位大剑客以众对寡,算不算英雄好汉?锥子脸与梨形脸偷砍马腿,算不算卑鄙鼠辈?郝老头以一胜四,算不算孤胆英雄?打死伤马,是残忍呢还是仁慈.....

国字脸收集一人一两银子,递到郝老头面前。郝老头不接,指着马道:“你们看看,那是负重拉车的马吗?”马的用途广泛,农人用它帮犁,乘客用它拉车,驿差骑它送信,马帮用它驮货,牧民骑它放牧,将士骑它打仗……不同品种不同用途,善于驰骋的,比出力干活的贵许多。国字脸懂,每人又收了一两,总共八两,一匹战马的身价,总够了吧?郝老头仍然不接:“瞧清楚了,它可是宝马,一天能跑六百里!最当紧的,它陪我老人家十年,老伙计了——我老人家也不讹人,照顾照顾你们,马马虎虎,八百两吧。”

八百两?乖乖!还不讹人?国字脸差点跌坐地上。锥子脸道:“也不像宝马嘛。”梨形脸道:“要是乌骓马、赤兔马,砍它也砍不到啊!”乌雅是西楚霸王项羽的坐骑,日行千里,夜行八百,主人兵败垓下、乌江自刎,它也跳江了;除了貂蝉,赤兔是吕布的最爱,“人中吕布,马中赤兔”传颂了数百年——郝老头问梨形脸:“今天风大吗?”梨形脸答:“不大呀,没风。”郝老头道:“那你咋闪了舌头?乌骓马、赤兔马——八百两银子?我老人家呸!八千两,八万两,你小子连根马毛也捞不着!”梨形脸还要分辩,国字脸制止了他。猪腰子脸道:“八百两,不管讹不讹,照顾不照顾,我们真没有。”郝老头轻描淡写:“那个容易!把他俩的后腿砍了,算抵账了。”锥子脸与梨形脸惶恐,不由自主握紧了兵器。

又恫吓又骂人,猪腰子脸不悦了:“不要以为我们怕了你!要不是认出你来,休想轻易过去!纵使踏着我们的尸体,你也不会毫发无损!”郝老头眯眼看向他:“哼哼!你以为我老人家不敢吗?”国字脸忙道:“前辈,您的鬼手十三式,有圣虚子监院白眉剑法的影子,敢问您是?”

这是行家——郝老头不能回避,不能让人误会偷学了白眉剑法,遂答道:“白眉剑法,确为圣虚子师父传授。”国字脸眼前一亮,圣虚子师父!鬼手是圣虚子的徒弟呀,那就好办了,便道:“我们师父,与圣虚子师伯既是义兄弟,也是师兄弟——”郝老头打断:“甭套近乎!我老人家没听说过你们。”国字脸道:“不敢欺瞒!我们是剑阁门的,家师玉虚子二十年前跟圣虚子师伯拜了金兰,又到峨眉剑派带艺拜师,由师祖亲自传授……”剑阁峥嵘而崔嵬,剑阁门郝老头不陌生,对玉虚子更耳熟能详。“此话当真?”他正色问道。“半句虚言,马革裹尸!圣虚子师伯,我们都见过,方脸膛,长胡须……”国字脸尽可能多地透露信息,以取信于人。“废话少说!你们将白眉剑法演示一遍!”郝老头命令一般。四人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还是国字脸发了话:“练吧!八百两银子的表演费,哪里也挣不到。”随即开始了演示。郝老头熟悉这套剑法,再次确信,最上乘的武功,峨眉剑派是不传外家弟子的。

“这回行了吧?自家人,银子好说,随你开口。”猪腰子脸以进为退。郝老头点点头,又摇摇头。锥子脸与梨形脸神情放松了,不担心砍腿的事儿了,一人道:“既然同门,便是师兄了!”一人道:“哪是师兄?他入门晚,我们才是师兄。”郝老头蹙眉:“再说一遍?”锥子脸与梨形脸缄口了,国字脸忙以师兄呼之,功夫、年纪、授业师父综合而论,喊师兄不亏。

郝老头幽幽叹了口气:“这匹马,我老人家训练十年,八百两也是不卖的!既然这样,八两就八两吧!不过,我有个条件,你们须将韩荆州的《马说》背一遍,以后也知道爱惜马。”四人大眼瞪小眼,什么韩荆州马说?韩傻儿见局面僵那儿,主动请缨道:“老爷爷,我和他们是棋友,替他们背行不行?”见郝老头点头,遂朗声而颂:“世有伯乐,然后有千里马.....”

抑扬顿挫,一字不差。郝老头道:“瞧瞧,连小娃娃也不如,真该打屁股!”国字脸赧然:“咱是粗人,谁懂那玩意。”郝老头道:“非也!练武之人,更应该爱马,砍马蹄儿,乃下三滥的招数,吾辈不为也!再说了,马通人性,残害马,要遭报应的——算啦,不说了,说了你们也不懂。”国字脸心道,正招能胜,谁使歪招儿?不宜辩驳,垂手应道:“师兄教训的是,我等记下了。”

郝老头想起了重点,问:“你们不好好呆在剑阁门,大老远的,跑这里查什么路引?吃饱了撑的?”国字脸答:“师兄有所不知,我们四个,前几年投军,可惜没有大的战事,立不下军功,芝麻官儿也没混上,家师相招,便退伍了......”郝老头打断:“玉虚子让你们查路引的?不对嘛,剑阁门手那么长,伸到松潘府了?荒山野岭的,犯得着吗?你们说说,有啥子玄机?”国字脸面露难色“恕难奉告!内情我们也不甚清楚——师兄来此,有何贵干?”

韩傻儿接茬了:“老爷爷,您是找郝女侠的吧?”郝老头没反应过来:“啥子郝女侠?”韩傻儿答:“就是郝宝宝啊,我们改称她女侠了,她七天前来过剑南门,找苟不理的,苟不理不在,她又走了。”郝老头看看韩傻儿,目光移到四个外撇子师弟脸上,挨个盯,势必盯出些什么来。

国字脸应道:“不错!倒数第八天,有位背刀的小姑娘上去过,午后就下来了——十天内,外来的人就两拨,还是同一天,我们查过路引,记得分毫不差。”郝老头信了,不理会他,问韩傻儿:“苟不理那小子呢?他哪儿去啦?”

“听总镖头说话的意思,苟不理去益州府找童女侠了。”韩傻儿观察出来了,郝老头说话唬人,做事却心慈手软,是个好人。郝老头问:“总镖头,是那个四通镖局的童仁堂吗?”国字脸答:“是四通镖局的!同行的还有十名镖师,随后也下山了。”

郝老头回头走了几步,又停住,招呼韩傻儿:“小娃娃,上次你打我老人家一弹弓,我老人家忘了讨债了,听说你也练剑,须得学他们表演一番,抵账才好!”打鬼手一弹弓?四位大剑客愣了,面面相觑。韩傻儿一听这么个讨债法,乐了,嘿嘿,这不是让我显摆嘛!说声“好嘞”,有模有样地演示起来。

须臾练完,小胖墩拍手叫好,其他孩子瞧着还没有打把势卖艺的耍得精彩,跟着叫了几声好,并不卖力。四大剑客竖起大拇指,郝老头脸上却无风水面琉璃滑,道:“小娃娃,你可知道,诗在诗外,画在画外?当年书圣王羲之练字,看鹅舞,看练剑,为了啥子?”韩傻儿似懂非懂,摇摇头,想想又点点头,道:“您是说,剑在剑外吧?剎阳剑法,本来自于插秧采茶;白眉剑法,源于白猿的互相搏击。”

好有悟性的孩子!“鬼手十三式,你想学吗?”郝老头抛出了橄榄枝。国字脸四人又艳羡,又困惑。韩傻儿却摇了摇头:“掌门伯伯教导,要练好基本功,拙可胜巧。”是这么个理!郝老头暗暗赞许,苟史运虽然武功平平,但教导徒弟无疑是位良师。

“他还会射箭呢!”小胖墩不失时机地为小伙伴长脸。“哦,是吗?”郝老头兴趣盎然,冲国字脸道:“你们谁有弓箭,借来一用!”从军的人,即便不担任弓箭手,弓箭也要练一练的,锥子脸去了不大会儿,取来一副弓箭,交到郝老头手里。

郝老头一试,足有两百斤的分量,说道:“这么点的小娃娃,怎么拉得开?”国字脸四人表示,他们用的弓箭,这是力量最小的。郝老头问:“这个可以吗?”韩傻儿道:“我试试吧!”接过弓,搭上狼牙箭,“嗨”地一声发力,拉了大半开,箭嗖地射了出去,飞过几十步,噗地钻进了一棵细树的树干。

人人睁大了眼珠,弓没拉开,箭射得这么准,匪夷所思!蒙的吧?郝老头怀疑,让韩傻儿射第二箭。第二支狼牙箭,不偏不倚,射在了相同的位置,并将第一支箭挤歪了。郝老头不淡定了,这孩子,是天生神力,天生的神箭手!一个中医世家,怎么生出了天赋异禀的武坯子?冲着四人,郝老头自言自语道:“伯乐不常有,千里马也不常有!我老人家说过,伤害马的人,会遭报应的……”

国字脸应承:“师兄高见,我等谨记,日后爱惜宝马便了。”郝老头揣下八两银子,下山自去......四人栽了跟头,遭了奚落,互相取笑几句,伸伸腰,又恢复了慵懒状,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。小孩子们见其吃了瘪,恐触霉头,不再缠着玩,三三两两全散了。

韩傻儿和小胖墩也撤了,吃午饭太早,去剑南门太晚,两个淘气鬼嘀咕一阵,馊主意出来了,去偷儿坳捣捣鬼。

泉下村几百口人,除了逃荒要饭的、避仇躲债的、被发配的官员及眷属外,还有一小撮,居住在西南角的洼地,俗称偷儿坳。偷儿坳也叫八大坳,八户人家,八个姓氏,男人以溜门撬锁、顺手牵羊为生,当地人称贼娃子,但泉下村外来人口占绝对优势,各色人等杂居,形成了京城长安杂坊街一般的小气候,皆以偷儿名之。偷儿们有个好处,只在外地搞创收,不祸害本地人,因此无人报官,大家心照不宣,倒也相安无事。

偷儿坳的男人外出营生,女人在家也不闲着,串门时,临走捎带一根针、一条线,一颗纽扣......总之,决不贵重,也决不走空,日子久了难免败露,弄个灰头土脸。女人气了,发明一个新法儿:偷人!偷人的妙处大了,男偷儿常年不在家,一来可以解馋,二来被偷的人总是不小心,掉下几个铜板来,若女偷儿年轻有姿色,甚至有掂着三斤面两斤米,主动求偷的。男偷儿见怪不怪,发展到后来,习惯成自然了,男偷儿回家,必先梆梆梆敲上一阵门,走开溜达一圈,然后二次正式进家——什么朝廷法度啊,孔孟教化啊,滚他瘪犊子的,先填饱肚皮再说。

这是一个春风吹不到的角落,景德震对景济仁、景棠沐所讲,公公帮助儿媳的故事,就发生在这角落里。儿媳的娘家因瘟疫绝户了,即便想挺直腰杆,也得有腰杆啊!而且,儿媳过了公公那一关,成红粉将军了。公公本是老偷儿,五十大多了,除了送钱,决不回家,老胳膊老腿的,保住老命当紧。老偷儿的两个“孙子”,一个十岁,一个九岁,既不学文,也不练武,或许等着继承祖业呢!俩小伙伴的馊主意,便与这俩“孙子”有关。

小胖墩从佃户家里借来两只壮山羊,一人一只,牵到偷儿坳山沟那儿,玩跳沟比赛。两人用秸秆编成草鞭子,赶马一般吆喝着驾驾,放长缰绳,驱赶着山羊跳沟。跳过去了,再比哪一只跳得远,跳不过去也没关系,沟儿浅,摔不死山羊。

两个赛程没结束,住在附近的钻狗洞和爬墙头被吸引过来了,他们家没有山羊,只有一条黑狗,看比赛玩得热火朝天不亦乐乎,馋得不能行,眼巴巴请求玩上一把。小胖墩不答应,吆喝得更响了,故意馋死他们。钻狗洞和爬墙头无趣,让那只黑狗在沟上跳来跳去,并提议带狗参加比赛。

小胖墩撇嘴:“你俩咋不抱只公鸡呢?”钻狗洞自谓激将道:“不敢比吧?一比你们准输!”小胖墩道:“好吧,你俩等着,老子回家牵大狼狗去!”韩傻儿拦住:“比就比呗,来回折腾耽误事儿。”却宣布了比赛规则:第一局,羊狗比赛,第二局,人比赛跳远,输的一方,学自己爹爹,学得不像,管对方叫爹爹。黑狗跳沟胜过山羊,韩傻儿年龄小,傻瓜最好学,钻狗洞和爬墙头胜券在握,喜滋滋地同意了。

第一局正如所料,韩傻儿与小胖墩输了。韩傻儿学韩春旺把脉、开药方,小胖墩学景济仁翻账本、打算盘,惟妙惟肖的,过关了。第二局,出乎钻狗洞和爬墙头的预料,韩傻儿跳得最远,小胖墩第二。前有车后有辙,钻狗洞和爬墙头只得学自己“爹爹”,拍着手,嘿嘿嘿傻笑,韩傻儿和小胖墩也拍着手,嘿嘿嘿傻笑。钻狗洞可不傻,急忙阻止:“你俩不能学!占我们便宜!”韩傻儿道:“你俩学得不像嘛!你俩脑袋瓜多灵光,爹爹怎么只嘿嘿嘿呢?”爬墙头不服气道:“不嘿嘿嘿——你俩有能耐,学了看看!”被夸脑袋瓜灵光,忘了北了。韩傻儿手搭凉蓬,四处张望,折转回身,弯腰牵山羊,步履蹒跚往一旁走。爬墙头道:“不对!你学的是俺爷爷!”小胖墩直冒坏水,比划着:“乖娃儿,你的馒头......香喷喷的!”

这浑话,是旁人听墙根听来的。任谁家结婚,洞房花烛夜,总少不了听墙根的人,房门口,窗户下,男女老幼扎成一堆,屏声静气,支起耳朵,专等新郎新娘上床说话儿。新婚夫妇,情知有听墙根的,熬到后半夜才宽衣就寝。哪曾想,偏有陪着熬到后半夜的,私密话儿流传出去,让人茶余饭后津津乐道一阵子。老偷儿的老伴自曝家丑之后,众人听墙根便有了新节目——钻狗洞情知不是好话,反唇相讥没话柄,打也打不过,半红半白了脸,道:“你的大财主爹爹,也爱吃馒头!”

“谁要吃馒头?”一语未必,钻狗洞和爬墙头的娘亲到了近前。她身穿褪色红袄,墨绿棉裤,走路脖子扭扭屁股扭扭,风摆荷叶似的。“小少爷呀!饿了吧?来来来,这儿有好吃的,管你吃个饱!”一手搂住小胖墩的脖子,一手解大红袄的扣子,架势要强喂小胖墩——小胖墩陶醉于表演,一个没留神,被逮了个正着,他使劲往下蹲,企图挣脱,被那媳妇紧紧箍住,挣脱不开,又羞又怕,哇的一声哭了。韩傻儿眼尖,见势不妙,早牵了山羊溜出老远,耳闻小胖墩哭了,眼见成了俘虏,取出弹弓来,捡个松球,随手弹了出去。“哎哟!”那媳妇松手,小胖墩撒丫子便跑。“有种别跑!欺负老娘的娃儿!天杀的,不学好!赶明儿也成个大傻子......”那媳妇叉着腰,双脚跳起,冲着背影骂。两个家伙牵着山羊,嘻嘻哈哈落荒而逃——呯!韩傻儿与人迎面撞个满怀,抬头一看,是老爹韩春旺!

泉下村有人得病,卧床不起,韩春旺前去诊治,既罢,顺路拐了那佃户家一趟。月余前,佃户咽喉肿痛,拿过药的,例常走访一下,隐约听那媳妇骂街,佃户将两个顽童借走山羊、去偷儿坳玩耍说了,韩春旺忙去寻找,刚拐过弯,便撞着了。他一改往日的温文尔雅,声色俱厉地喝斥韩傻儿,立刻、马上、即时回家!

韩傻儿不敢违拗,老老实实回到家中,面向岐伯画像跪下,小胖墩没敢开溜,陪着罚跪。韩春旺唬着脸,问咋回事儿。小胖墩不会撒谎,一五一十招了。韩春旺拿来竹片,照着韩傻儿屁股就抽,先十板,撒谎!再十板,不务正业!又十板,干坏事儿!七岁、八岁万人烦,不调皮捣蛋,不干坏事儿,就不叫万人烦了,谁家这么大的男孩,腼腆得像大姑娘一样,爹娘又该担心了。但树要成材,歪枝斜杈须修剪,教导不力,便是他韩春旺的过错了。

韩傻儿屁股吃痛,咬着牙,一声不吭,咎由自取,谁让自己玩着玩着玩野了。小胖墩听着噼啪声,心里也一紧一痛的,每打一下,就一咯噔。接着,韩春旺命韩傻儿背诵《大学》,错一个字,一竹板,错两个,加两竹板,错三个,加三竹板......摆手让小胖墩自回。小胖墩不愿小伙伴独自领责,甘愿继续陪罚。

“大学之道,在明明德,在亲民,在止于至善……”韩傻儿规规矩矩背诵起来,还好,只有“缗蛮黄鸟,止于丘隅”中的缗字读白了,韩春旺打过一竹板,纠正了。仲月、冰月见哥哥受罚,就拉衣角,教他起来,韩春旺一瞪眼,两个更小的小不点一害怕,就地陪着跪下。贾九妹忙着做好了饭,才把仲月、冰月抱起。

韩春旺留小胖墩一起吃饭,小胖墩想着回家保不齐也挨顿揍,能躲一时是一时,顺水推舟答应下来。家主绷着脸,一顿饭吃得也比较压抑。饭后,韩春旺命韩傻儿抄写五遍《千金方》中的十个药方。小胖墩开春也要离开启蒙班,进高级班正式学习举业,便借了《大学》的帛书预习。

后晌过半,韩傻儿抄写完毕,韩春旺检查一遍,无误,督促两人去剑南门练剑,严令不得再阳奉阴违,旁生枝节。

出了韩家,小胖墩像出笼的鸟儿,撒起了欢,陪罚半晌,憋坏了,再商量捣蛋计划,韩傻儿摇起了头:“明天该上课了,收收心,安稳一阵子吧!”小胖墩道:“吃盘竹板炒肉,就吓破胆儿啦?”韩傻儿问:“咱们两队玩斗鸡,有句话怎么说来着?”所谓斗鸡,就是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互相冲压,双脚先落地者为败,小胖墩脱口而出:“不怕神一级的对手,就怕猪一样的队友。”答完醒悟了,韩傻儿是在骂他,被那婆娘抓住了,还不会编瞎话。

只好辩解:“她在我背后,没留神嘛!”韩傻儿由衷“夸赞”:“你还是偷西瓜在行。”这里有个小插曲,夏末秋初,秋西瓜成熟,在家吃着不甜,小胖墩撺掇火火、韩傻儿偷他家的西瓜,三个小家伙趁看瓜人不注意,从高粱地溜进了瓜园。现摘的瓜确实好吃,又新鲜又脆甜,偷瓜本身也很刺激,正趴地下啃得小猪吭吭,满嘴瓜汁,看瓜人有意无意地巡查过来了。瓜地野草一尺多高,能隐住身,但看瓜人走近,就露馅了。韩傻儿与火火嗖嗖嗖匍匐而去,钻进茂密的高粱地,消失于青纱帐。小胖墩那时更名副其实,小肥猪似的,爬起来“吭哧吭哧”很费力,屁股还一撅一撅的,说是匍匐,早暴露了,偷瞧看瓜人越来越近,便趴在草丛里,一动不动了,跟鸵鸟有一比。看瓜人也挺逗,自言自语:“咦——刚才有个西瓜滚来滚去,怎么不动啦?”转脚走开。韩傻儿、火火透过秸秆瞧得一清二楚,乐得直捂嘴。

这一壶开没开先甭说,冒水汽了,其它像学瘸子走路被追二里地,学结巴学着学着自己结巴了,都是关公走麦城。小胖墩谦虚道:“他也许迷眼了,发现也没事儿,发现了我们就敞开肚皮吃。”

说着偷西瓜的趣事,步入剑南门,师兄们“嗨”、“嘿”、“哈”热气腾腾正在练功。天上彤云密布,落下几片雪花来,明天,该喝腊八粥了。两人先去探望夫人,向坐在走廊连椅里、披着羊皮大衣的苟史运打过招呼,走进里间。

夫人的面色,红润渐褪,苍白中透着腊黄,精神大不如前。火火也在,见状挪了挪,腾地儿让他俩坐,两人不坐,只问好,也不会说关心的话儿。夫人握了他俩的手,虚弱道:“傻儿、小胖墩,以后啊,你俩要多照顾火火妹妹噻,她脾气坏小性儿,别跟她一般见识噻。”

俩小家伙诺诺,火火却道:“娘亲,他俩都喊我小师姐的,我得照顾、罩着他俩。”夫人苦笑了笑:“女孩儿,太逞强了不好噻!都是男孩子大了做官、做买卖,女孩儿在家享清福就好,看你心圆姑姑,四处闯荡,婚约都解除了噻——唉,不知他们漂到哪儿了。”火火唱反调:“不也有女将军、女侠客么?女孩儿有了本领,照样能闯天下。”夫人道:“从古到今有几个噻——好啦,你们都出去练剑吧,我歇一会儿。”

三人来到院里,分别按章操练。冬天天短,很快就挨黑了,那雪仍是几片几片地飘,间或停歇。担心夜里下大了,韩傻儿和小胖墩就留在了剑南门,省得多跑一趟,路上再滑,不安全。

次早喝过腊八粥,那雪仍拖拖拉拉,既不爽快地下,也不停,飘落后,挨地即化,几乎留不下痕迹。夜里,刮起了北风,越刮越猛,大雪纷纷扬扬,下了一夜。晨起,院里白得刺眼,积雪半尺多厚,到处银装素裹,松树、柏树上挂满了雪球儿,落叶树孤零零的树杈上,也开起了白花。

大家起床后第一件事,仍是练剑,雪地里练剑,别有风味,也能尝试恶劣环境下的搏杀。雪停了还得上学,三个小伙伴吃过早饭,深一脚浅一脚,观着雪景,打着雪仗,闹腾着下山了。

“哎——笨笨、胖墩哥哥,咱们作首下雪的诗吧?”火火想起去年下雪,教书先生摇头晃脑地吟诵,一冲动,兴冲冲提出建议。这类附庸风雅无病呻吟的活动,小胖墩最不热衷:“要作你俩作,我可不会。”火火威胁:”哼!不想跟我玩儿啦?要不,你背一首也行。”小胖墩妥协了:“好吧,可不许笑话我。”火火略想了想,开口道:“不若柳絮因风起,恰似仙女带剑来。昨夜北窗朔风紧,漫山遍野梨花开。”小胖墩应景儿将打油诗改动几个字:“大山一笼统,泉上黑窟窿,黄狗身上白,白狗身上肿。”该韩傻儿了,他讪讪一笑道:“我也会打油——白雪妹妹装害羞,千呼万唤露小手。北风大哥拉着耍,耍着耍着白了头。”火火连声夸好,白雪妹妹、北风大哥,蛮生动形象滴,最贴近这场雪。

二里山路,费了平日三倍力气,进学堂时,已迟到了。后晌放学,路上的积雪已经不见,想是师兄们下来取水,将道路清扫了。

过了腊八,日子过得更快,转眼间,十九了。担心天气无常,一旦下第二场雪,路途遥远泥雪难行,误了佳期就坏大事了。苟史运与众人商量,变更计划,决定教书先生带队,迎亲队伍提前出发。新郎苟不教外,执事人员二十四人,包括吹唢呐的、提灯的、提篮的、抬箱的、赶车的等等,于巴掌镇雇了六辆马车,两辆花车迎娶新娘,四辆拉嫁妆,另备快马二十匹。总计二十六人,二十六匹马,既吉利,又暗合腊月二十六的佳期。因马车上不了山,便在巴掌镇预定了两乘八人抬大轿。

景德震坐镇总指挥,可巧,景棠沐回圣泉村有其它事,毛遂自荐做了主婚人,景济仁担任账房,韩春旺担任司仪,一切准备就绪。

而夫人的病,愈来愈沉重,面黄肌瘦,米汤都难以下咽了,时而清醒,时而昏迷。恍恍惚惚间,镖师来看她了,拉着她流泪,去世多年的爷爷奶奶也来看她了……苟史运看在眼里,急在心里,恳求韩春旺,无论如何,要让夫人撑过佳期。韩春旺望脸色,已无血色;闻气息,气若游丝;问话,十不答一;把脉,极度微弱......心下凄然,回说缺乏十足把握,尽力而为吧。

二十三是祭灶的日子,送灶王爷“上天言好事”,二十五迎玉皇,迎接玉皇大帝“下界保平安”,人们开始着手办年货、购年画、剪窗花……当天中午,落了一场小雪,夫人精神突然有所好转,喝了大半碗粥油。苟史运长舒一口气,谢天谢地,终于可以撑过去了。晚上,灶下的劈柴火苗乱窜,勾勒出火花来;蜡烛的火焰忽大忽小,描绘出烛花来——苟不理带童心圆回来了!

苟史运坐在东厅黄花梨太师椅里,强压住心头的喜悦和恼火,一语不发,苟不理向他磕头,他受了,童心圆向他行礼,他头偏向了一边。时隔三个多月,童心圆前后判若两人,上一次,她是远一门的小堂妹,这一次,她成了没过门、也许永远不能过门的准儿媳,情何以堪啊!掏出仅有的八十两银票,命苟不理马上滚,能滚多远滚多远!官府追查他们,兰陵萧氏也会追查,童仁堂未必罢手,而苟不教的婚事,是公开的,那帮人准会推测,大喜之日,苟不理会露面,到时拿起人来,一逮一个准,还把婚礼弄得乱糟糟的,他眼睁睁看着不说,以后怎么见人?如何向石墩交待?

苟不理心知肚明,挑这么个日子,他也是精确计算的,如果前几天有人监视,今天也会松懈,一准判断,既来了,为的便是参加明天的婚礼,而他与父亲的想法一样,连夜走,来这一趟,就是见爹娘一面,让二老宽心。

又拉童心圆磕了三个响头,然后去看夫人。一见娘亲病入膏肓,苟不理的眼泪哗哗地淌,双双跪在床前,磕了仨头。不到一个月,吃少拉多,夫人已骨瘦如柴,她勉强伸出一只手,摸了摸小儿子的脸,又摸了摸童心圆的脸,似乎有一丝宽慰。她看着苟不理,用手指了指箱子,吃力地说:“打、打——开。”

箱子有两个,苟不理背过身,打开一个,里面是夫人的旧衣服,他拿出几件,夫人无力地扭下巴、摆手,他往里掏,摸出那个玉坠来,交给娘亲。夫人眼神一亮,又黯淡下去,顽强地指着另一只箱子。箱子打开,第一层便是红布垫着的一对和田玉手镯,夫人伸手要,苟不理便递了过去。夫人抓童心圆的手,想给她戴上一只,却力不从心。童心圆的眼泪,也默默地流下来,夫人的举动,是认可她了。

火火出去一会儿,听说苟不理回来了,追到主卧,喊了声“二哥哥”,不知如何称呼童心圆。夫人招她近前,抓她小手,放在另一只手镯上。火火和童心圆理解了夫人的意思,和田玉手镯,她俩一人一只。

火火见童心圆一直与苟不理并肩跪着,终于改了口,偎近说:“圆姐姐,郝宝宝找你俩呢,你打她不过,可要当心些……”夫人又摸苟不理和童心圆的手,指指门外:“走……走吧!”苟不理带着哭腔道:“娘亲,我不走,我陪着你,让狗日的抓老子好了。”夫人坚定地指着门外:“走、走……”苟史运进来了,轻叱中伴着伤感:“还不快滚!滚吧!”两人又磕了三个头,才起来,童心圆抱了火火,到大门口放下,与苟不理再次消失于茫茫黑夜……

后半夜,夫人呼吸骤然急促,一口气没上来,没了声息。苟史运泥塑一般僵住了,怎么办?这可怎么办?夫人好转,他满心欢喜,而夫人却倒在了最要命的关口,回头想想,也许,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回光返照吧。夫人安静地躺着,两个月的冷眼,两个月的愧疚,两个月的惊恐,两个月的煎熬……终于过去了。她瘦弱的脸上,非常平静,没有喜怒哀乐,也没有留恋……唯有眉宇间的轮廓,依稀可见她当年的清丽。

她是一个好女人,她也曾花容月貌,也曾知书达理,也曾含辛茹苦养儿育女——她是一个坏女人,千不该万不该,她不该鬼迷心窍、做出人神不齿的丑事来。为此,他失去了一个膝盖——不不不,或许,没有那一出,他如常酣睡,会让两个恶贼偷袭得手,剑南门全体遭殃——某个角度来说,夫人反而救了他,救了众人的命,难道一切都是天意?难道冥冥之中自有安排?她愧疚了,她觉悟了,以生命的代价,以如日中天的芳华,救赎了自己——她本质上是个好女人,只是受外界的诱惑,才一时迷失了自己,如果像偷儿坳那婆娘无所谓羞耻,活得没心没肺,没皮没脸,自然不会死。唉!一切都是命运啊!假如,苟不理不遇到童心圆,假如郝老头不前来问罪,童仁堂便不会袭杀镖师,也不存在救治那个幸存者了……假如,只能是假如,事已至此,无可更改。

想着夫人的好,想着过去的风风雨雨,苟史运心中酸楚,眼角不觉湿润了。火火哭泣着,喊着娘亲,声音沙哑,每一声,都让人觉得撕心裂肺,一众弟子在旁陪着抹眼泪。哭下去不是办法,哭干眼泪也不能将人哭活,也不能解决眼前的难题。佳期已至,喜帖已发出,娶新车队多半已接近巴掌镇,真真的火烧眉毛了!苟史运即派两名老成稳重的弟子,速去请景德震、韩春旺、景济仁前来商量,其他弟子大厅等待,听候差遣。

屋里空落落的了,他猛然瞥见,夫人枕边绿莹莹,有一块玉坠,这块玉坠,是那该死的镖师的!这个劳什子,难道是两人的定情之物?想到这里,又恨起夫人来,一把抓过玉坠,走到外面,放在一块青石上,重剑猛地砸去。玉坠破碎,七零八落,一丝若有若无的光,飘向了远方……

景德震、韩春旺、景济仁上来了,韩傻儿、小胖墩也上来了。韩春旺探了探夫人鼻息,又检验了瞳孔,确定已无生机。韩傻儿、小胖墩跪下磕头,其他人行默哀礼。略作商量,景德震一锤定音,先办喜事,后办丧事。他吩咐:第一、封锁消息,所有人要守口如瓶,不得泄露蛛丝马迹;第二、将夫人用黄纸蒙脸,白布单裹身,转移至柴房里,封门;第三、客人询问,就说病体不便受新人跪拜,暂移别处治疗;第四、人人要强颜欢笑,婚礼按原计划进行;五、腊月二十七一早,喜庆之物全撤,大红喜字换白奠字,红灯笼换白灯笼,吉服换孝服……

半晌时分,圣泉村、泉下村贺喜的陆陆续续到了;稍停,巴掌镇的三朋四友,附近弟子的家长,也到了;随后,远道的武林至交、夫人的娘家人,也到了;童仁堂寄来书信,不亲自贺喜了,委托益州分号的镖头代劳,随送亲队伍一同前来……向夫人娘家人解释,实在心虚捏把汗,费了不少口舌,总算蒙混过去了。

剑南门内外,大红灯笼高高挂,七色彩旗迎风飘,门上贴了吉祥婚联,窗上嵌入红双喜窗花……两、三百口人,欢聚一堂,大厅坐不下,廊上也摆了桌子。大家说着喜庆的话,互相攀谈,无不满面春风,喜气洋洋……整个剑南门,洋溢着漫天的喜庆,到处是欢声笑语。

正午时分,鞭炮齐鸣,欢乐的唢呐声由远及近,人们涌到大门口,争先恐后,一睹一位新郎迎娶两位新娘的风采。苟不教穿着红色外袍,胸配大红花,骑着高头大马,上来了!随后,两乘花轿一颠一颠,也上来了!唢呐手卖力地吹着,执事们撒着红纸花屑,撒着花生和喜糖……整个剑南门,成了欢乐的海洋。

而此刻的夫人,正孤零零地躺在柴房里。火火蜷缩在自己房间,默默地伤心流泪,她没有娘亲了,没有人再事事关心她了,也没有人再慈爱地训她了,没有人会像娘亲那样疼她爱她了……泪眼婆娑,对默默陪着的韩傻儿说:“笨笨,我没娘亲了!”同病相怜,韩傻儿也哭了:“我也是......”两个可怜的孩子,拥抱在一起,眼泪像珍珠一般滚落。可他们,还不敢放声,唯恐哭声传出去,影响新婚大喜的气氛。

热热闹闹的婚礼进行中。

入得大门,新郎下马,新娘下轿。喧天锣鼓中,父母双全、子女双全的景德震夫人、景济仁夫人担任喜娘,搀扶着新娘落脚在红绸轿墩上,步入红地毯。围观的众人,窃窃私语,评头论足,小孩子捣蛋,喜娘和执事笑骂着驱赶,一小拨一小拨的,烘托着喜庆。

新郎前行,两位新娘随后。新娘身穿大红吉服,头插金簪和珠花,蒙着红绸盖头,由喜娘导引着,小心翼翼地跨火盆,寓意未来的日子红红火火......整场婚礼,从正午新娘进门,到黄昏新人入洞房,繁文缛节,大约需两个时辰。酒席的设置,也有讲究。中午准备的,有茶水、花生瓜子糖、各色糕点,客人饿了,可以先垫垫肚子。小孩子多撑不住,糖啊糕点的吃得饱饱的,有经验的一定少吃,等待后晌的大餐。

半个时辰的前置程序后,正礼才开始。

一拜天地,须往香炉上三次香,三跪九叩,祈请天地赐福,既往不咎,祈祷风调雨顺,五谷丰登。三人拜堂,寻常不遇,捧场的、看热闹的,男女老幼,万头攒动,唢呐声声,笑语盈盈。一拜天地完毕,已近申时,凉菜上桌了,客人可以开怀畅饮了,厅内的无所谓,外面的鱼和熊掌不可兼得,但大伙儿瞧稀奇,都围拢着,挤着头继续观礼。二拜高堂,先拜新郎的宗庙,或者象征宗庙的标志,然后再拜新郎的父母、祖父母、叔伯宗亲等。这两个环节,苟不教居中,新娘分在两侧,倒也从容。夫妻对拜有些滑稽了,一个大红绸缎的同心结,苟不教一个彩球,新娘各一个彩球,相拜时,苟不教身上分出两条彩带,蜘蛛吐丝似的,众人嘻嘻哈哈,喧闹一片。

拜堂仪式结束,进入尾声也是高潮的入洞房环节。两个小丫头捧龙凤花烛导行,苟不教执彩球绸带,领新娘前行。在他们前方,铺下了棕榈垫和麻袋,各五只,新人须踏在棕榈垫和麻袋上行走,走过一只,喜娘又捡起来,递传于前接铺于道,寓意传宗接代、五代见面......外面的节目完了,还要闹洞房。洞房布置成三间,中置桌椅,两侧角门通向两个卧室,各置一个花床及鸳鸯被。至于新郎、新娘如何安排,洞房花烛,新郎是否左拥右偎,新娘是否争风吃醋,猜是猜不透的。新娘入洞房后,被分别引进卧室,喜娘用秤杆微叩一下头部,而后挑去盖头篷,象征称心如意。此时,两位新娘,才真是又累又饿又渴,景德震夫人经多历广,向厨房讨来汤面,解急救困。

整场婚礼在景德震策划指挥下,有条不紊地得以完成。所收贺礼,合银约一千二百两,童仁堂代表童氏家族二百两,苟不教姥姥家族一百六十两,其余依亲疏远近,多少不等。贺喜的客人中,四通镖局益州分号的瘦竹竿及随从是生面孔,泉下村的四位大剑客每人随了二两份子,也算生面孔,此外,还有几副生面孔,也随了二两份子,只标注武林同道,未登记姓名,口音有剑南道的,也有明显江南味儿的。苟史运怀疑是益州捕快或兰陵萧氏的人,暗自庆幸,撵走苟不理和童心圆,多么英明!遂冷眼观望,密令功夫好的弟子外松内紧,保持戒备,以防不测。

送嫁的喜客六人,除新娘舅舅外,其余皆为石墩的军中兄弟。景德震安排他们在内餐厅就座,瘦竹竿及随从代表男方,与景棠沐、景济仁、新郎舅舅和子乌县武馆馆主,也是六人,对座相陪。苟史运曾想提示一下,左思右想后作罢,弄得风声鹤唳、气氛紧张反不好了。二拜高堂时,他猛然瞥见,郝宝宝躲在人群中东张西望,一转眼,又不见了。那边夫妻对拜,未等苟史运寻找,郝宝宝神色慌张地找他来了,扯住袖子就往外拽,离开走廊十几步,急匆匆地说:“伯伯,我找苟不理,去柴房了......

苟史运伸手去捂嘴一一郝宝宝退后一步,警觉地问:“你干啥子?”苟史运快疯掉了,央求道:“小姑奶奶,你小点声,咱外面说。”领着满腹疑团的郝宝宝到大门口,吩咐执勤弟子去吃喜酒,他来值班。心里五味杂陈,长叹气道:“郝姑娘,你千万别惊讶,也别见怪!拙荆患了重度寒热,邪气内侵,已入沉疴,虽百般救治,仍于夜间不幸身亡。长子今日大婚,万般无奈,只得先喜后丧......”郝宝宝眼珠转几转,这种事儿,她也是头一次听说,想了想,好像是这么个理,遂神色凝重道:“伯伯节哀顺变!”苟史运点点头,叮嘱道:“万万不可说出去!还在张罗大礼、款待宾客呢。”郝宝宝表示她懂,不过,夫人病逝,不是她最关心的,因问:“哥哥大婚,娘亲去世,苟不理不知道吗?”

苟史运洞悉她的意图,答道:“不瞒姑娘,昨晚他回来过,被我撵走了。拙荆当时只病重,谁也没料到走得这么快——姑娘去过益州了吧?想必知道,他犯了事,一刻也不能停留,多少人盯着呢!”郝宝宝着急道:“为何不教他去大刀门?我们保护他,保护不了,还有峨眉剑派呢!”苟史运苦笑着不言语。

郝宝宝慧心突悟:“该不是跟童心圆一起回来的?她不是苟不理的姑姑吗?伤风败俗人神共愤啊!伯伯为啥子不制止?”连珠箭似地发难。礼教这玩意,她也未必遵守,但妨碍了她,终须拿出来说道说道。苟史运实话实说:“不错,姑娘猜中了,是一起回来的。不过,我们姓苟,她自姓童,错些辈分,原无大碍的——苟不教的岳父石墩将军,跟先父当年也是兄弟相称的。”

“这么说,伯伯是赞成的了,我怎么办啊?”想自己风餐露宿找得好苦,仍形单影只,又想到扔在柴房里、无人问津的夫人,郝宝宝伤心不已,眼圈一红,鼻子一酸,流下泪来。苟史运忙劝:“姑娘莫哭!你与理儿的事,伯伯是支持的!这不,还未来得及上门提亲,就出事儿了吗?姻缘天定,是你的,抢也抢不走,不是你的,夺也夺不来——他激愤之下杀了人,你找他,你爷爷会同意吗?”郝宝宝擦擦眼泪:“我这就回去,跟爷爷说,让他想办法——伯伯,再见了他,你要告诉宝宝啊!”再见到苟不理,不知猴年马月了,安稳一处是一处,苟史运许诺:“宝宝放心,伯伯一准捎信给你!”郝宝宝说走就走,树上解了马缰,须臾不见......

苟史运刚喘口气,院里炸开了锅!

夫人有个娘家侄子怕冷,想取些劈柴烤火,白天柴房紧锁,众人忙碌不便麻烦,只得作罢,黄昏愈冷,忽见柴门锁链断了,便去开门取柴,扑面一具尸体,登时吓得半死,惊呼惨叫起来。众人一窝蜂跑向柴房,一眼认出夫人来,顿时,娘家人哭天抢地,恸哭一片,还夹杂着骂声,有人就动手扯红灯笼、撕对联……整个剑南门,风格突变,那边猜拳行令、喜气洋洋,这边捶胸顿足、悲愤交加。

苟史运飞速跑回,刚要解释,几个年长的妇人抓住他衣领、袖子,又打又骂,骂他害死了夫人,骂他无情无义,骂他为了娶儿媳、不管结发妻,骂他狼心狗肺,骂他不知礼义廉耻、忘了古人停尸不娶,骂他良心让狗吃了……苟史运任打任骂,一不还手,二不还口。

景德震、韩春旺、景济仁及执事们惊闻剧变,全来了,送嫁的喜客也来了。苟不教闻听哭声,情知不妙,除了吉服,换上黑袄,跑了出来,柴房内寻根麻绳,系在腰里,面向夫人,噗通跪下,以头触地,额头磕出血来。两位新娘热汤面没吃完,拔下头花,打开箱子,取出平常衣服换上,疾步走出,在苟不理身旁跪下,也磕头。

景德震请韩春旺解释,请女执事拉开夫人娘家人,立即宣布:第一、西厅桌椅立即挪至廊下,速将夫人尸身抬至正堂!第二、与婚庆有关的标识,全部撤下!第三、立即改奏哀曲!第四、速去巴掌镇取来一应丧葬用品!第五、先搭个简易灵棚,孝子、孝女入位......

一天水米没沾牙的火火,走进灵棚,跪倒在地,沙哑着嗓子哭了几声,头一歪,昏了过去,可把苟史运吓死了!韩春旺急忙诊治,一把脉,没事儿,冻饿悲所致,米汤里加上生姜红糖,睡一觉就好。苟史运全天忙得顾头不顾腚,步步惊心,忽略了心肝女儿,愧疚不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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