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章 不是一个世界的人


小说:从前只觉是寻常  作者:落狸狸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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节点四 ↓
  2011年

十月的梧桐叶簌簌飘落,老街的青石板路上铺就着碎金织毯。

黎倩倩裹紧校服外套,在“翠香园“褪色的朱漆匾额下驻足。门帘后蒸腾的热气裹挟着葱花香,勾得她胃袋轻轻抽动。

“叔叔,来碗炸酱面,多搁点黄瓜丝!”少女踮着脚尖将纸币递进油渍斑驳的收银台。褪色校服领口坠着的玉蝉随动作轻晃,在晨光中漾出温润水色。

正寻着靠墙的木凳,后肩胛骨突然挨了记闷拳。“死丫头,让我好找!”

熟悉的力道撞得她踉跄两步,本能地去扶斑驳的砖墙,指尖触到墙皮脱落的豁口,倒比后背的钝痛更清晰些。

转头时正撞上周姝琳的笑,像颗刚剥开的橘子,甜得直往外冒汁儿。

“周!大!力!士!”黎倩倩揉着肩膀直吸气,后槽牙咬得咯咯响,“你这手劲儿能去搬砖了知不知道?”可话尾还没甩完,就被周姝琳拽着胳膊往灶台边拖。

这样的戏码,从七岁那年就开始了。

那时她俩蹲在巷口老梧桐树下捡蝉蜕,周姝琳非说要拿回家养“金蝉”,结果蝉蜕没养活,倒把黎倩倩的铅笔盒摔了个角儿。

后来上小学,周姝琳能为她挡下隔壁班男生丢来的纸团;初中跑八百米,周姝琳拽着她的手腕硬拖过终点线,说“我劲儿大,拉着你就不会摔”。

周姝琳挤在她身边落座时,腕间新缠的金属手链硌得人发疼。黎倩倩低头搅动汤面,看葱花在琥珀色汤底浮沉。

“今晚江哥过生日呢,亲爱的,你就陪陪我一起去吧。”周姝琳满脸洋溢着不怀好意的笑容,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黎倩倩。

话未说完便被急促的短信提示音打断。周姝琳咬着筷子在对话框里敲出爱心符号,屏幕映得她眼底水光潋滟。

黎倩倩的筷子尖刚触到面汤,酱香就裹着黄瓜丝的脆甜窜进鼻尖。

竹筷在碗里打个旋儿,挑住挂着酱的面条,手腕轻轻一转,三圈油亮的面就缠成小卷儿,呼着热气塞进嘴里。

她腮帮被撑得像塞了两颗软糖,鼻尖还沾着点酱星子,活像只偷到油的小仓鼠,连喉结都跟着面条的韧劲上下滚动。

“哎哎哎——”她猛灌口面汤压下烫意,手指捏着纸巾擦嘴,“我可把丑话说前头啊,这次约会是你俩的事,你老拽着我当电灯泡算怎么回事?”

面条汤在碗里晃出小涟漪,倒映着她皱起的眉头,“那男的整天叼根烟蹲校门口,校服拉链永远拉不到顶,我瞅着就不像正经学生。”

周姝琳的筷子“当啷”一声磕在碗沿上,反手就攥住黎倩倩的手腕摇晃。

她校服袖口的手链蹭过对方手背,带起一阵痒:“好倩倩~我妈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!上回我跟同学去奶茶店,她愣是打了三个电话查岗,最后还让隔壁班王阿姨去店里‘偶遇’!”

她凑过去,鼻尖几乎要碰到黎倩倩,眼睛亮得像两颗黑葡萄,“你要是在旁边,我就说‘跟倩倩复习呢’,我妈绝对信!再说了——”

她掏出手机晃了晃,屏幕上是贺霜江发来的“放学老地方等”,嘴角的梨涡深得能盛半勺汤,“等你谈恋爱了,我也帮你打掩护!”

黎倩倩被晃得肩膀直颤,碗里的面汤差点溅到校服上。她翻了个白眼,却还是抽回手戳了戳周姝琳的额头:“行啦行啦,谁让我是你姐妹呢?爱情守护者本者上线。”

话虽这么说,到底还是从书包里摸出数学练习册拍在桌上,“先说好,吃完必须做题,我可要争大气。”

周姝琳立刻笑出声,伸手要去勾她的小拇指:“成交!等你以后谈恋爱,我给你当最强助攻,帮你骗我妈说‘在倩倩家温书’——”

“打住打住!”黎倩倩耳尖发烫,低头扒拉最后两口面,余光却瞥见周姝琳的手机屏幕又亮了,对方盯着新消息傻笑,嘴角还沾着点米线汤里的酸豆角。

她伸手帮好友擦掉,指尖戳了戳那团软乎乎的脸:“说真的,你这碗米线剩小半,是为了保持形象?”

周姝琳这才低头看碗,用筷子拨拉两下没动过的豆芽:“江哥说...说我吃太多像小饭桶。”声音越说越小,最后闷在桌子上,发顶翘起的呆毛跟着晃,“可我明明能吃完的!”

黎倩倩“噗嗤”笑出声,把自己碗里的煎蛋夹过去:“行吧,小饭桶。”

她望着好友把煎蛋咬得咔嚓响,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两人交叠的练习册上,玉蝉在领口晃啊晃,把那句没说出口的“别为别人委屈自己”,轻轻裹进了炸酱面的香气里。

当天下午,残阳如血,将天边染成一片橙红。黎倩倩匆匆忙忙地吃完晚饭,连嘴都来不及擦一下,便迫不及待地坐到书桌前开始奋笔疾书。

一个小时后,她终于完成了所有作业,然后像一支离弦之箭一般冲出家门,边关门边朝父母房间喊;“我去找周姝琳玩儿。”

不多时,两人便来到了“Hai”KTV的大门口。KTV霓虹灯牌在暮色中吞吐着暧昧的粉紫色,黎倩倩攥紧书包带的手指节发白。

旋转门折射的碎光里,她看见周姝琳对着玻璃整理刘海,少女蜜桃色的唇釉在镜面倒影中洇开,像极了她们分食的那盒草莓冰沙。

黎倩倩站在门口,鞋底粘了块不知谁掉的口香糖,黏糊糊的让她直皱眉。

她拽了拽周姝琳的胳膊:“小琳,你确定来这儿?我妈昨天买菜听张婶说,上礼拜这儿两帮人拿啤酒瓶砸架,地上血都擦了半天才干净。”

周姝琳正盯着手机屏幕笑,闻言随意应了声“知道啦”,胳膊却更紧地挽住黎倩倩。平时她总像只小豹子似的甩着胳膊走路,此刻手腕软得像根柳枝,连校服袖子都滑下来一截。

“喂~江哥~”她把手机贴在耳边,声音突然甜得能拧出蜜来,尾音轻轻往上挑,手指绞着发梢的小卷儿,

“我和倩倩到门口啦~你在哪个包厢呀?”说到“倩倩”时,她偷偷用肩膀撞了撞好友,像是怕对方拆台。

黎倩倩被撞得踉跄半步,看着好友睫毛忽闪忽闪的模样,差点没认出来。这哪是那个能把篮球砸中体育老师脑袋的周大力?

平时说话像放连珠炮,现在每个字都裹着糖衣;总把校服当战袍似的扎进裤腰,此刻衣摆松松垮垮垂着,倒像朵软趴趴的云。

“V888?好~我们马上来~”周姝琳挂了电话,转身时眼睛亮得惊人,拽着黎倩倩往店里走,跟表姐借来的高跟鞋踢得地砖哒哒响。

黎倩倩被拽得几乎小跑,路过前台时瞥见墙上的监控器,镜头歪歪扭扭对着楼梯口,墙角还堆着半箱没收拾的碎啤酒瓶。

“你平时揍我那劲儿呢?”她凑到周姝琳耳边嘀咕,“上午在早餐铺,你捶我后背跟敲鼓似的,现在倒成了林妹妹?”

周姝琳耳尖泛红,却还嘴硬:“哪有!我这叫...叫温柔!”她低头拨弄手机壳上的挂坠,声音越来越小,“江哥说他喜欢软乎乎的女生...”

黎倩倩望着好友发顶翘起的呆毛,突然想起去年她们在操场看晚霞,周姝琳啃着冰淇淋说:“我以后要当特警,抓坏蛋的时候得比他们还凶!”

此刻那股子横冲直撞的劲儿,全化成了绕在指尖的发梢。

推开包厢门的瞬间,尼古丁的雾瘴扑面而来。贺霜江横在沙发上的长腿裹着破洞牛仔裤,金属链饰随音乐震颤。

当周姝琳像归巢的乳燕扑进那团缭绕烟雾时,黎倩倩别开眼数墙上跳动的光斑,突然怀念起教室里永远擦不干净的黑板。

周姝琳娇柔甜美的声音响起:“江哥~你之前不是说已经有人送蛋糕过来了嘛,所以人家就特意给你挑选了一份其他的小礼物哟。”

贺霜江一把搂住周姝琳纤细的腰肢,将口中刚刚吸进去的一口浓烟直接朝着周姝琳那粉嫩的小脸呼去。

“咳咳咳……江哥你干嘛呀~”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显然让毫无防备的周姝琳有些猝不及防,她被那股浓烈刺鼻的烟雾呛得接连咳嗽了好几声。

尽管如此难受,周姝琳却丝毫没有生气的迹象,相反,她的脸上洋溢起幸福甜蜜的笑容,像只乖巧可爱的小猫一般,欢快地蜷缩在贺霜江温暖的怀中。

贺霜江伸出手轻轻抓住周姝琳那圆润小巧的脸蛋,然后迅速俯下头去,在她那如樱桃般娇艳欲滴的嘴唇上用力地亲了一口。

黎倩倩紧紧咬着牙关,从牙缝里挤出一句:“真是个恋爱脑!”

贺霜江转过头来,冰冷的目光直直地落在黎倩倩身上,用毫无感情的语调问道:“你怎么又跟着来了?”

站在一旁的周姝琳见状,连忙开口替自己的好闺蜜解释道:“哎呀,是我硬要把她拽过来的啦,你知道我妈妈的情况嘛。”说着,她还向贺霜江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。

黎倩倩冷哼一声说道:“哼,你以为我想来啊?谁稀罕。”说完,转身便要离开。

周姝琳眼疾手快,一下子跳起来,伸手抓住黎倩倩的胳膊,撒娇般地摇晃着说:“宝~你别走嘛,留下来陪陪我好不好嘛。”

时间一分一秒过去,眼看着时针快要指向十一点,黎倩倩的手机再次响起铃声。

她急忙掏出手机,然后像只小兔子一样,一路小跑着来到相对较为安静的前厅,迅速按下接听键:“妈妈,我马上就回来了啦。”

电话那头传来母亲略带责备的声音:“都这么晚了,怎么还不知道回家!你现在在哪里?我让你爸爸开车去接你……”

再次踏入包房时,黎倩倩发现原本自己坐的位置多出了一个陌生的灰衣男生。

灰衣男生正在擦拭麦克风,有着少见的小麦色肌肤,冷棕色的头发微微卷曲着,发梢在镭射灯下泛着金属光泽,随意地散落在额前。

就在这时,男生抬起头来,正巧与黎倩倩的目光相遇。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的瞬间,仿佛有一道无形的电流穿过,让黎倩倩的心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。

“我要走啦。”黎倩倩深吸一口气,然后扯着嗓子朝着坐在另一边的周姝琳大喊道。

由于包房内震耳欲聋的音乐声响彻不停,她不得不大声喊叫才能确保对方能够听见。

听到声音后的周姝琳点了点头,并回应道:“等一下!”紧接着,她转过头去跟身旁的贺霜江低声说了几句悄悄话。

黎倩倩见状,心里其实有些不情愿等待。毕竟此刻时间已经不早了,而且回家路上还有一段没有路灯照明的道路。

每次经过那里,那种黑暗无边的感觉就像是坠入了深深的深渊一般,令她感到无比的恐惧。

尽管心中有所顾虑,黎倩倩最终还是选择了乖乖地停下脚步,静静地站立在包房门口,眼神时不时地瞟向那个陌生的男生,同时默默地祈祷着周姝琳能够快点结束她们之间的交谈。

“函,你去送送她吧,这么晚了,一个小姑娘自己回去不安全!”贺霜江嘴角微扬,对着那个身穿灰色衣服的男生挑了挑眉。

男生闻声转过头来,他那深邃的眼眸如寒星般扫过杵在门口的黎倩倩,目光中闪烁着一丝让人难以捉摸的光芒,晦暗不明:“人家可是特意来参加你的生日派对呢,连蛋糕都没吃上一口就走啦。”

夜幕如同一张巨大而厚重的黑幕笼罩着大地,四周一片漆黑寂静。

机车轰鸣碾碎夜色时,梧桐叶在风中翻卷如蝶。黎倩倩抓着后座扶手,看少年卫衣抽绳在眼前晃成虚影。

经过无灯巷口时,他突然加速,惊得她本能环住劲瘦腰身。体温穿透棉质布料,烫得手心发麻。

明亮耀眼的摩托车灯光划破了黑暗,光芒所到之处,原本崎岖不平、坑洼遍布的路面瞬间被照得清晰可见。

“就停在这里好了,谢谢哥哥。”

自建房浅蓝瓷砖在月光下泛着冷釉色,黎倩倩跳下车时踩到松动的道板砖,积水溅湿白袜。少年突然轻笑出声,眼角泪痣跟着微颤,像落在雪地的墨点。

“你是市一中的学生吗?”一道低沉沙哑、仿佛摩擦砂纸一般的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。

这声音被风扯碎,尾音落在她耳畔。她的身形猛地一顿,停下了脚步,转头看向身后的男生,疑惑地应道:“我?对呀。”

男生微微点了点头,沉默片刻后,轻轻地吐出几个字:“早点休息。”

说罢,他并没有立刻发动摩托车离开,而是稳稳地坐在车上,打开车前灯,让那明亮的灯光一直照亮着黎倩倩回家的道路。

阁楼窗外传来引擎渐熄的余韵,她掀开窗帘一角,看见灰色身影立在梧桐树下。少年仰头时烟头明灭,月光将他轮廓镀成银边,像株落满寒霜的柏树。

当最后一缕青烟散入夜空,机车轰鸣骤起,惊飞了栖在电线上的夜莺。道路尽头只剩下一点红色的尾灯闪烁着微光,很快便融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。

“妈妈~我回来啦,好困呀我去洗澡了。”黎倩倩边说边脱衣服往卫生间走,将自己脱下的衣物一股脑儿地塞进洗衣盆里,接着拧开水龙头让水哗哗地流出来浸泡着这些衣物。

温热的水流瞬间倾泻而下,如瀑布般冲刷着她的身体,她用力地搓揉着头发和皮肤,试图尽快冲散残留在身上那股刺鼻的烟味……

临睡前,她习惯性地拿起放在枕边的手机解锁查看消息。屏幕亮起的瞬间,三条未读短信弹了出来。

“宝,到家了吗?”

“江哥他那个人啊,说话向来都是那么刺刺的,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哦~其实你俩要是能够好好相处那就再好不过啦。”

“那个叫什么函的说看到你安全进家门啦,宝贝晚安!”

盯着这几条短信看了片刻,黎倩倩若有所思地皱起眉头,随后伸出手指在快速敲击回信:“我觉得吧,他们跟我们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。”

打完字发送出去之后,她把手机往旁边一丢,拉起被子蒙住头,没过多久便沉沉睡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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